从1120克开始

(一)

因为明天要见一个新的OB/GYN(妇产科)医生,做断奶后的检查,所以晚上一直在整理怀孕以来的病历。已经过了一年多的经历,很多细节都几乎快要忘记了,一页页的病历看下来,当时的一切又历历在目。记得我生完后的第三天,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打开电脑写下"生死48小时"这个标题,想记录下这惊心动魄的戏剧化的生产过程。写了一个开头,就被进来抽血的护士打断了,于是合上了电脑。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这生与死的胶着远不止48小时。

2012年10月17日的上午,美国密歇根北部的小镇,冰天雪地。我一个人在家,吃完了早餐,然后自己开着车去医院做每月一次的常规孕检。那天我肚子里的胎儿刚好32周。就在那之前的两个月,我被检查出血小板不明缘由的降低,而且一次比一次低,血液科医生给我开了激素强的松也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可我除了刷牙的时候偶尔出血外,身体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和异象,别的检查结果也一切正常。所以老公去西雅图出差,我还挺着肚子冰天雪地里开车送他去机场,还得意洋洋的一个人去医院产检。自以为自己很能干,却不知当时的我和腹中的胎儿分分秒秒都站在死亡悬崖的边缘。

在医院的常规产检时,医生发现我不仅血小板降到更低,而且这次血压骤高到150,遂要求我到楼上的观察室作进一步观察。美国的医生很负责,不会放过任何一点异常所带来的风险,因此也常常有一些让我们看来过头的决定。我当时怀着这种情绪,再加之也以为这是孕后期每个人都要增加的检查项目,所以不以为然的上了楼。因正值午餐时间,途中我还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先去餐厅吃个午饭再去观察室。转念一想,反正要不了多久,还是先去检查,再早点回家吃午餐,我昨天做的红烧肉还没吃完呢!如果当时我知道接下来的剧情发展,我想我应该会不顾一切的先去餐厅饱餐一顿。在观察室里,护士给我插上了胎心监护仪,抽了几管血,提取了尿液样本,然后就让我躺在那一直等一直等。记得当时我还发了条微博抱怨自己没先去吃午饭。直到那时,我的身体仍没有感到一丝不适。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忽然一大群医护人员轰轰烈烈的涌进来,给我插的插管子,扎的扎针。纷乱嘈杂中只听见有个护士告诉我:你现在情况很紧急,我们必须马上用直升机把你转到威斯康辛州更大的医院去,一刻不能耽误。直升机?威斯康辛?Seriously?当时我一片混乱,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脑子里只想到我这辈子第一次坐直升机竟然是为了去医院抢救?!要是真坐直升机去,到时候岂不是得来一张天文数字的账单?!神经大条到还没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的我,在被各种插管子和扎针的间隙还发了条微博,以表对直升机的震惊。然后我拉住一个护士的手,问她能不能给我找个医生来解释下这一切。五分钟后,值班的妇产科医生走了进来,告诉我他们在我的尿检中发现了尿蛋白,我的肝肾功能都已经开始衰竭,血压高到随时可能发生癫痫而昏迷不醒,血小板也已经低到撞一下头就有可能颅内大出血的程度。他怀疑我是bla bla bla,说了一堆我听都没听过的医学单词,我一头雾水。直到他最后小心翼翼又面露难色的对我说:"我很遗憾,可是我们恐怕得让你的宝宝提前出来了。"我的眼泪毫无征兆的瞬间溃堤,用近乎哀求的语气颤抖着对他说:"请尽最大的力量让他在我的肚子里待足月!"

(二)

医生看我情绪很激动,赶忙安抚我说他们一定会尽力,告诉我将要转去的那个医院有多么好的医生和医疗条件,他们每一个人都会照顾好我,让我不要紧张。我说我不想坐直升机,我害怕,我不想那么快转院,我丈夫还在出差,我要等到他来了我才能生!他查看了一下我这一个小时内的血压变化和其他指标,对我说:"如果你真的那么害怕,我们可以不坐直升机,但必须马上用救护车把你转院。"不知好歹的我还问他能不能回家拿几件换洗衣服。他哭笑不得,说他现在不会让我离开任何一步去任何地方直到救护车把我接走。正当我绝望无助的时候,接到了朋友小秋的电话,说她看到我的微博吓到了,问我需要什么帮助。我忽然想到早晨出来的时候没有锁门,赶紧让她冲到我家里装了几件必需品,开车火速赶来医院。

见到小秋的时候我已经被担架抬上了救护车,没来得及跟她多说几句,车门关闭,匆匆驶向了威斯康星州。这时候,输进体内的药物已经开始起了反应。好像发高烧一样,感觉口腔和体内烧得滚烫,但身体表面却寒冷无比。我问随车的男护士要了条更厚的毛毯裹住,却仍冷得瑟瑟发抖。躺在车厢里,我只能看见后门上的小小窗口,窗外的天灰蒙蒙的,不停变化的只有挂着雪冻的各种树枝,别的什么也看不见。我浑身被插满了管子和针头,动弹不得,只能用手紧紧的捂着肚子。想起自己被担架车飞快的推出医院大门时,有个护士紧紧抓了抓我的手,要我一定要挺住。我知道她是想给我打气,可当时那种情况听到她说那样的话,真的让我受了惊吓。对未知的恐惧,加上药物的作用、救护车乌央乌央的鸣笛和窗外让人眩晕的画面,我忍不住大吐起来,之后便沉沉的昏睡过去。

四个多小时之后,我被抬下救护车,送进了医院的病房。那个时候已经将近晚上7点,天完全黑了。我被转移到病房的产床上,然后见到一位穿着便装的白人老年妇女牵着一个大约四五岁的黑人小女孩走了进来。老太太一头花白而精干的短发,告诉我她是我现在的主治医生Steele,这个黑人小女孩是她的女儿,因为在等我的救护车来,所以她的小女儿没地方去,只好跟着她一起来病房。小女孩腼腆的冲我笑一笑,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几岁了。我永远忘不了那个甜甜的笑容,给了恐惧中的我莫大的温暖。Dr Steele又向我详细的解释了一下我的病情和他们的诊断。我这才知道,他们给我的诊断是HELLP Syndrome、Severe preeclampsia 和疑似ITP。Severe preeclampsia的中文就是重度先兆子痫,也叫重度妊娠高血压,相信大家都不陌生。ITP的中文全称是特发性血小板减少性紫癜。之所以告诉我疑似ITP,是因为我的症状虽然很像ITP,但还有很多特点跟ITP的诊断不太一致,所以还不能确诊。对于HELLP综合症,我后来百度才发现,中文资料很少,只有在西方的英文文献里才能找到较为详细的解释。是一种很严重的妊娠期综合症,会同时危及胎儿和孕妇的生命。Dr Steele告诉我,我的肝肾功能衰竭,血压之高,血小板之低的程度已经是HELLP病人里很严重的情况了。现在除了尽快让胎儿脱离母体,没有任何别的办法。听到她把重音放在"任何"(any)上,我似乎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脏碎裂的声音,不死心的淌着眼泪追问她:真的没有任何别的办法了吗?她斩钉截铁的回答我,没有。他在我肚子里待的时间越长,存活的机率越小,我的生命危险也越大。

然后她给我做了B超和内检,告诉我因为HELLP的原因,宝宝虽然已经32周,却只有2磅左右(约1000g),不到27、8周的大小。但好消息是这样的话应该可以很快的顺产,也减少我的危险。而且内检已经开了2/10,催产应该也会很快。当时我根本顾不得自己的死活,也完全不在乎剖腹还是顺产,一心只想着我的米粉弟才两磅!不到两斤啊!我现在就要把他生出来,他能不能活下来啊!我曾经幻想过那么多和他在一起的画面,现在我会不会只能匆匆见他一面,他就要离开我了啊!眼泪又憋不住大颗大颗的往下掉。

(三)

Dr Steele是个很有经验的围产科医生,似乎完完全全读懂了我的心情,告诉我说她亲生的女儿当年也是28周早产儿,现在都28岁了,身体健康得不得了。然后指着旁边的护士对我说:"这是Jessica,她的儿子是三胞胎,前年出生的,也是28周早产,就在你这个病房,现在也活泼可爱极了!"Jessica连连点头说:"是啊,他们非常健康,精力旺盛得让我招架不住!"哇!三胞胎!惊讶和好奇暂时冲走了我的担忧,我甚至憧憬起米粉弟长大成人后的画面。Dr Steele说,早产的孩子在刚开始的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里,的确要比足月生的孩子艰难很多。但从长期来看,他们绝大部分都和足月儿没有差别。她说我在上救护车之前就已经被注射了催促胎儿肺部快速成熟的激素,过一会儿还会给我再补一针加强。只要他的肺部能承受早产的冲击,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Dr steele温暖而充满信心的安抚以及Jessica和她的三胞胎给当时濒临绝望的我以极大的鼓舞。我瞬间燃起了熊熊斗志,暗暗告诉自己,不管是不是今晚就要生,我都做好了心理准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什么都不怕!

这时候,老公已经坐上了来威斯康星的航班,我也输上了血小板,为随时可能到来的生产做准备。之后还来了一个NICU(新生儿重症监护室)的主任医生,简单的给我介绍了一下他们一般是怎么治疗早产儿的,然后给我举了很多他们收治的危重早产儿如何健康出院的例子。一直安慰我说他们会为我的宝宝提供最好的照顾和治疗,让我放宽心。他说他从隔壁来(next door),我以为他说的隔壁就真的是隔壁房间之类的。一直到好几天后我第一次去NICU看米粉弟时,才知道他说的隔壁是指附近的另一家有完备设施的NICU的医院。先是Dr Steele,然后是他,作为一个主任医生,大夜里从别的医院赶来竟只是为了安抚一个病人的情绪。美国的医生从这里开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后来出现的更多人和事更是带给了我无穷无尽的感动。

依稀记得在等待老公到来的时间里,因为药物反应又大吐特吐了一场。把Jessica叫进病房的时候,我窘迫得恨不得把管子都拔了自己下床收拾残局,一直不停的跟她道歉。Jessica连忙说不要紧不要紧,让我什么都不用管,安心休息,如果还有不舒服尽快吐出来,不要担心让她打扫的问题。她说她在这的目的就是为了照顾我的。然后就一边收拾一边跟我聊天,给我说她怀三胞胎时的有趣故事。

老公推开房门走进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我从折腾一天的疲惫和药物反应的晕眩中醒过来,四天以来第一次看到他。我的委屈、恐惧、无助和盼望一瞬间全都涌到鼻尖,酸成一团。本以为自己会大哭一场,最后却化成一股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而冲他笑了起来。我看出他的百感交集,但他也对我笑了起来,走过来只是说了一句:"老婆啊,我来了!"然后紧紧的拉住我的手。

那一夜我们谁都没有掉眼泪。我的身体虚弱得睁不开眼,但见到老公的兴奋和安心让我根本无法入睡。我像讲故事似的把这跌宕起伏的一天向他娓娓道来。他话不多,只是认真听我无巨细的讲着讲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都累得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六点,Dr Steele来查房的时候,我已经输完了2袋血小板。她说一会儿会再给我抽血,如果血小板能升到50(我入院时是17,正常值是150-400),生产就不会有太大的生命危险,就开始给我催生。让我争取顺产,以减少剖腹产可能出现的刀口无法凝血的风险。她说她今天要去别的城市看病,妇产科今天的值班医生是Dr Chan,一个韩国人,很棒的妇产科医生。我的心里抖了一下,因为之前接触过的韩国朋友说英语的口音都有一股浓浓的泡菜味,再加上我也不是英语母语,沟通起来常常要连蒙带猜,所以很怕到千钧一发的时候还无法交流就惨了。

(四)

抽完血,量完血压,就等着血小板化验的结果出来。已经24小时没有进食的我,经历了几场大吐,连胆汁都空了。折腾了一天一夜,觉也没睡上几小时,浑身软得像团棉花,轻飘飘的。回忆起孕期在网上看的各种产经,哪个顺产的不是要拼了命的生几个小时甚至十几个小时才能成功的啊!我心里直发毛,看看自己现在这个状态,连抬眼皮都费劲,更别说生产了。我问护士能不能吃点东西,但得到的是否定的答复。因为怕我顺产不成要转剖腹,所以不能让我进食,只能少量喝点水。我问她可以喝什么水,她说果汁、汽水、白水都可以。汽水也可以?冰的也可以?我不是个爱喝汽水的人,但因为自从知道自己怀孕之后就再没粘过一滴汽水,加上药物反应带来的口腔灼烧感,听到冰汽水眼睛里都放射出星星状光芒。也管不了中国人传统的禁忌了,要了一罐冰镇七喜,虽只浅浅的喝了两口,但感觉自己原地满血复活,随时可以上战场!

第一次见到Dr Chan的时候,她的形象跟我的想像不差分毫。小个子,中长黑发,金属细框眼镜,说起话来毫不拖沓,语速很快,但好在泡菜口音并不很浓。她不像之前的几位白人医生还跟寒暄几句,而是直入主题。告诉我血小板已经到了50以上,需要立刻吊上催产素,务必赶在输入的血小板消耗殆尽前生出来。我问她能不能给我打无痛分娩,她说她得问问麻醉师的意见,然后就匆匆离开了病房。我看了看墙上的表,那个时候是2012年10月18日上午10点,我被挂上了催产素。半小时后护士进来,告诉我麻醉师详细了解了我的病情,说我血小板太低,不能打麻药。晴天霹雳!我平时最怕痛,白纸楞割一下手都能痛得掉眼泪。这回玩大了,要我顺产还不给我打麻药!我肯定得在产床上痛得昏死过去。我的心情再次跌到谷底。本想趁着催产素起作用前好好睡一下积蓄能量,但时时刻刻处于精神高度紧张的状态,根本无法入睡。因为之前听好多经历过催产的妈妈们说过,催产的过程比生产的时候还要痛,我还不能打麻药,所以一直在无限恐惧中等着那个痛什么时候来。我问护士催产素打下去多久能有反应,她说一般1至5小时。而我直到下午一点,才开始隐约感觉到宫缩加剧,阵痛正式开始。

那些产经里说得果然没错,生产前的阵痛就是痛经的感觉乘以十倍。下午四点左右,我已经痛得全身湿透,紧紧的抓着老公的手。每次阵痛袭来,就控制不住的狠狠握紧拳头,长长的呼气,好像只有把力气都使在拳头上才能稍稍转移宫缩的痛。更要命的是,每几分钟阵痛一次的时候,胎心监护仪上的曲线就降得很低,米粉弟原本轰隆轰隆的心跳声也变得微乎其微。而且我都痛了三个多小时了,内检还只开了4/10。我忍着剧痛告诉老公:"我不行了,我可能只能剖腹了。现在才开4指,我已经痛到6了,10指全开的时候我肯定痛得没力气生了。"老公心疼得眼眶通红说:"剖吧剖吧,少受点苦。"话刚说完,护士推门进来说,Dr Chan认为宝宝太小太弱,可能不能承受顺产的折磨,决定马上给剖腹产。我和老公听到这个消息都长舒一口气。没想到几分钟后Dr Chan再次进来内检时,发现我已经10指全开,说马上进行顺产。

我的天,剧情翻转得太快了,我都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一大群人推着各种设备涌进了我的病房。四五个人围着我给我做准备,另外四五个人围着旁边的保温箱和一大堆呼吸机之类的仪器,说他们是NICU的医生和护士,是负责抢救宝宝的。我躺的那张看起来很普通的病床一瞬间像变形金刚一样变身成产床,头顶的吊灯也变身成无影灯直直的照着我。我感觉自己连盔甲还没穿好就这样被推上了战场。

宫缩越来越剧烈,Dr Chan朝我喊着:感觉到压力(pressure)就用力往下使劲(push)。我慌张得发抖,着急的问什么pressure?什么感觉?我完全没感觉到pressure啊!旁边的护士连忙说就像poopoo一样。(国内的朋友们请自己感受一下,我不便翻译了。)然后我试着用她说的方式拼了命的使了把劲,果然感受到了Dr Chan说的pressure,而且一次比一次压力更大。不知道是我累得没有一丝余力哭喊还是我下意识的告诉自己积蓄力气不要哭喊,总之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喊一声,没有掉一滴眼泪。完全不像电视里演的,也不像我之前设想的那样,会一边用力一边大喊还大骂老公说都是你的错。只是一字一句的告诉老公:"别!松!手!"我现在写的没有任何渲染加工,当时是真真切切的感到只要握着他的手我就有无限依靠和力量,一秒钟都不敢让他松开。此时的我已经30多个小时没吃没喝,即便每次push都拼尽了全身力气,但仍感觉胎儿的位置没有一点变化,而且听到胎心监护仪里米粉弟的心跳越来越弱。我快绝望了,对医生和护士说:"我做不到!你们快帮帮我,把他救出来!用吸盘、剖腹产!什么办法都可以!"

(五)

Dr Chan一改之前的严肃,深信不移地说:"你已经很棒了,再加一小把劲就做到了!"然后一直不停的夸我鼓励我。旁边的护士更是激动得直嚷:"加油加油,你太了不起了了,已经能摸到他的头了,他马上就要出来见妈妈了。你跟着我一起这样深呼吸!"然后就带着我配合着宫缩和使力的节奏,长长的吸气,hold住,呼气。我又push了几个回合,还是没有进展,我已经完全虚脱了,对医生说:"Dr Chan,我能不能停下来歇十秒钟,我实在没力气push了。"她帮我把腿放松下来,我稍稍喘了口气,然后继续使劲。这一下房间里十几个医护人员一齐帮我加油,Dr Chan和助产护士把我夸到天上去了,不停说我是最了不起的妈妈,相信我一定能做到!我还是疼得要命,却忙着使劲流不出一滴眼泪。但旁边的老公早已泪流满面,一边紧紧握着我的手,一边摸着我的额头不停地说老婆你太伟大了你太伟大了。忽然护士喊着头出来了!我问老公是真的吗?他说是真的,再加一点点油就成功了。我像打了鸡血一样拼尽了全身最后一股力量。2012年10月18日17点42分,米粉弟来到了这个世界,体重1120克。

没有电视里演的婴儿啼哭,我听到的是全场十几个人的鼓掌欢呼。我焦急地问:出来了吗?出来了吗?Dr Chan解释说出来了,NICU的医生在忙着给他上呼吸机,所以现在还不能抱给我看。她告诉我因为有撕裂,现在她需要帮我缝几针,让我保持不要动。我追问NICU的医护们,他活着吗他活着吗?他们说他活着,我们一定会尽全力给他最好的保护。我长舒一口气。Dr Chan在给我缝针的时候我完全没有任何知觉,重重的瘫在床上。一旁的老公紧张又兴奋得来回踱步。Dr Chan知道他连夜坐飞机赶来也没怎么休息,现在又情绪激动大颗冒汗脸色煞白,唯恐他昏厥,紧张地问他你没事吧?要不要先坐一下?老公说我没事我没事,然后呼吸急促一脸煞白的握着我说:"老婆你真的受苦了!但你的表现真的太棒了!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然做到了!"然后很不爷们的抹了一把满脸的眼泪。我当时觉得又好笑又感动。

病房的另一边,NICU的医生护士们正紧张的给米粉弟插着各种管子。老公被叫去给他剪脐带,我努力扬着头透过人群的缝隙第一眼看到了米粉弟。他小得那么的惊人,我从不曾想过会有一个婴儿是这么的小。全身几乎没有肌肉只有皮包骨。因为太瘦,四肢显得特别的长,而脑袋却不合比例的大,完全不像人类,像个ET外星人。皮肤薄得近乎透明,我隔着那么远都能看到皮肤下清晰的布满了紫色的血管。他紧紧的闭着双眼,仍然没有一声啼哭。我不敢看他,甚至都不敢问他是否还活着,只在心里默默的流着泪。忽然,他很微弱的啼了一声,我激动的叫起来:"他在哭!你们听到了吗?他在哭!"虽然那短短的一声之后他又立刻安静下来再没发出一点动静,但就是这一声,让我充满了信心。我告诉自己,只要他能活下来,一切就有希望!

米粉弟基本收拾妥当后,被匆匆推出病房,转往新生儿重症监护室。他的主治医生Dr Rock告诉我们,他还不能自主呼吸,必须靠呼吸机维持。其他的各项体征指标还需要到NICU后再给他做详细的检查。根据目前的情况来看,他至少需要在NICU监护两个月,直到他原本的预产期。

(六)

一场血雨腥风的大战之后,病房终于恢复了平静。那时已经快晚上七点,32个小时没有进食的我,此时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吃点东西。老公给我念医院的菜单,完全没有任何类似中国月子餐的食物。我说给我来个三明治吧,要最软的面包和肉,我想喝一杯热热的牛奶。三明治送来的时候,我激动万分,可一口咬下去我就傻了。面包很软,奶酪很软,火鸡片也很软,可我的上下牙齿就是咬合不到一起去。好不容易咬下一口到嘴里,牙齿却根本使不上一点力气咀嚼。我这才体会到原来产后体虚有这么的夸张。我委屈得都快哭了,对老公说:"我想喝粥,我咬不动三明治。"护士知道我们是中国人,连忙给我们拿来一张中餐馆的外卖菜单。医院所在的G城华人很少,从这张菜单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专给美国人吃的洋中餐。可我们那时在G城举目无亲,想吃中国口味只能将就选它。菜单上没有粥,看起来最清淡最流质的只有一道馄饨汤。我还记得老公给他们打电话的时候,第一句话就是"你好,我老婆刚生了孩子",我差点笑出声来,估计电话那头也很无语。然后听见他说:"你们有没有坐月子能吃的啊?能不能做粥啊?哦,那我来个馄饨汤吧,能别放味精少放盐吗?都是做好了的啊?那算了,就它吧。"就这样,我等了三十分钟,然后喝了半碗由速冻馄饨、葱花和味精做成的咸咸的馄饨汤。因为实在太咸,我只好在里面兑了半杯热水。这就是我产后吃的第一顿饭。但在经历了一切后,在这个不认识一个人的陌生城市里,能喝上一碗热热的中国味的汤,我不能更满足。

老公吃过晚饭去NICU看了米粉弟,带回来一张他们给米粉弟拍的照片。照片上的他静静的躺在保温箱里,光着身子,还是紧闭着双眼,鼻孔和嘴里都插着呼吸机的管子,两鬓贴着心电监护仪的接收片,身上也到处都是管线。我把那张照片压在枕头下,夜里总时不时醒来,打开手机借着屏幕的亮光一遍一遍的看着他。

当然,半夜除了看照片,我还有更重要的使命要完成,那就是开奶。那晚的护士叫Theresa,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她。一直到一年多以后的今天,我们仍会有Email联系。每次我写给她的Email开头称呼都是"地球上最好的护士"。我深深的相信她一定是上帝派给我的天使。她当时问我是想母乳喂养还是奶粉喂养。我毫无疑问的回答她全母乳。米粉弟已经比别人早了两个月出来,遭了这么多罪,这么虚弱,我如果连母乳都给不了他,就太愧对他了。Theresa说:"那好,我会全力帮助你,你也要尽力配合。我们一定会成功!"我说好的时候,没想到这个过程会是这么让人崩溃。医院的哺乳咨询师说早产妈妈一般开奶会比较难,尤其我还早产了两个月,身体和大脑都还没有接收到需要哺乳的信号。而且宝宝不在身边,不能靠他的啼哭和吸吮来刺激垂体以分泌乳汁。因此,要严格遵守每两个小时一泵,每次15分钟以上的时间表,不分昼夜,不停刺激泌乳,直到奶量达到宝宝的需求。

我被折腾了整整两天,好不容易生完了,以为终于能好好休息一下。殊不知,这一切才刚刚开始。泵奶就是第一场让我差点败下阵来的战役。每次泵之前得用热水袋热敷10分钟刺激乳腺,然后用泵奶机泵10分钟。最初两天,泵奶机什么也泵不出来。所以只能在每次泵完后再人工挤10分钟。你问我既然泵奶机泵不出任何东西,为什么不直接人工挤呢?我得到的回答是不可以。泵奶机是模仿宝宝的吸吮,是在宝宝不能在身边的时候最好的刺激泌乳的方式,是人工挤达不到的效果。刺激泌乳(stimulate)是我那几天听得最多的单词。泵完挤完后还要清洁皮肤和泵奶机配件。老公开玩笑说,我们不是在泵奶,就是在准备泵奶和收拾泵奶中,连吃饭睡觉上厕所都要插空挤时间。

生完的那天晚上,伤口和小腹的疼痛折磨着我。因为要继续控制血压而一直给我吊着的镇静类药物也让我一直处于高烧不退的感觉,头昏脑胀。午夜之前还能逼自己打起精神醒来泵奶,过了12点以后,我就完全睁不开眼了。Theresa还是雷打不动的每隔2小时来叫醒我,帮我泵奶。好几次我根本叫不醒,她就把我扶起来,自己举着泵奶机帮我泵,然后帮我人工挤,帮我洗干净,再扶我躺下。然后关上灯离开我的病房,两小时之后又准点出现,就这样循环了整整一夜。第一晚和第二天,出奶完全没有任何动静,但我和老公都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第二天晚上又轮到Theresa值班,她还是准时准点来帮我泵奶。对于完全没有成果,我已经疲惫又沮丧得想要放弃。但Theresa却一直保持饱满的热情激励我。当她在第二天深夜为我挤出第一滴金色的初乳时,我和她都同时尖叫起来。是她的坚持,让我看到了希望!自那以后,我提起了十二分的热情对待泵奶。Theresa为我每增加的一滴奶而欢呼雀跃,然后小心翼翼的为我一滴一滴的收集起来放到冰箱里。让老公每次去NICU的时候带给米粉弟吃。到了第五天,我的奶量已经完全满足了米粉弟的需求。我对Theresa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以至于那之后的一年里,我每次给米粉弟喂母乳时,都会想起她。然而,她带给我的感动却不单单只在这件事上。

(七)

生产完后的第二天清晨,一位从没见过的妇产科医生来查房。他叫Dr Stevens,是个看起来60多岁的白人老头,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温柔又清晰。进来第一句话就是:"恭喜你当妈妈了!"。然后给我做了检查,不急不慢的对我说:"你的血压比生产前好了很多,但还是没有恢复正常值,控制血压的药也不能停,否则你随时会有癫痫的风险。"我问他我能不能去NICU看我的孩子,他说:"不行。你之前的状况非常的差,虽然现在比当时好多了,但还是有危险,哪也不能去。更何况你的血小板还是很低,随时都有可能大出血止不住。"他看我很失落的样子,又补充到:"HELLP这种病虽然很严重,但基本都会在胎儿与母体脱离后很快的恢复正常。有的第二天就能恢复,最慢也就产后7至10天。所以请你耐心地等待。你的宝宝在NICU会得到很好的照顾,现在我们更要关心的是你自己。一旦脱离危险,我会马上安排护士带你去NICU看他。"我这才老老实实的躺下。

不能去NICU看米粉弟,躺在病房里除了不停的泵奶外,我们的这一天就在接各路电话、信息和微博中度过。微博上的各种认识不认识的网友一直不停的给我发言鼓励。有很多人询问我们的地址,纷纷说要来看我。猴屯、底特律、芝加哥、麦迪逊、香槟,有的甚至要从远在十几小时车程外的蓝星和克里夫兰赶来。我当时感动得一塌糊涂,那么多人和我素未谋面,却时时刻刻在关注着我和米粉弟的安危,为我们祝福祷告,我何德何能。

猴屯的朋友们也是一波接一波赶来。GM和XM,第一时间来看我们;YX顾不上家里才几个月的小娃,帮我们把猴屯的小破车来来回回送修整理;小秋和QL一遍一遍的去我家帮我收拾了两大箱生活用品捎到G城;MH一家老小在暴风雪里开了四个多小时把我们的车送来G城。QP姨一家驱车十四个小时从克里夫兰赶来。在没有亲人的异国他乡,这些朋友就是我们最坚实的依靠!

我们在美国其他地方的朋友得知我们情况后,也从四面八方给我们打来电话,这其中包括爬爬和YR。接到爬爬的消息时,她只问了我的病房号,然后告诉我这两天可能会有一个姓C的华人医生来看望我,她就在我住的这家医院工作。我回复完爬爬的信息后就忘了这件事,不曾想过这个之前与我素不相识的C阿姨,会成为我生命中除了上帝和家人以外,最重要的一个人。

接到的另一个电话是YR打来的,她是我在美国最要好的朋友,是基督徒,并且也是上帝派给我的天使之一。因为毕业、工作,我们那时已分隔两地,有半年没见面。她在电话里焦急的询问我的情况,然后提出想要来照顾我。当时我们在陌生的G城不识一人,对于出院以后住在哪里、怎么吃饭、怎么坐月子,充满了担忧。我感动得不知道怎么表达,别说她来照顾我,哪怕她什么都不做只是来看我一眼,就是对我莫大的支持和安慰。我没有跟她客气,强烈的表达了我希望能见到她的愿望。她二话不说,给单位请好假,收拾好行囊,一个女孩子只身一人开了六七个小时的高速来到了我的身边。见到她的时候,她拎着大包小包几大行李袋,里面满满装的都是给我带的生活用品。锅碗瓢盆、围巾手套、面霜发卡,钜细靡遗,恨不得把整个家都搬过来给我。而她自己却只带了简简单单几套换洗衣服、一台电脑和一个睡袋。她笑称自己是新上任的月嫂,出发之前特意给生过孩子的妈妈们打了长长的电话,咨询坐月子的各种注意事项。要求我即使她做得不够好也一定给她好评。我笑得伤口都疼起来,努力憋着感动的眼泪,默默的问自己我倒底做了什么可以得到这么好的朋友!有YR在的那段时光里,我的心情分外的轻松愉快。我醒着的时候,她就陪我聊着八卦、耍着嘴皮。我睡着的时候,她就坐在我的病床边静静的看着书。每天帮我泵奶,给我梳洗,为我祷告,陪我经历病情的跌宕起伏。后来我出院后,又天天给我做饭、炖鸡汤,还要抽空在电脑上干自己的活。她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却还总怕照顾得不够好,说自己这也不会那也不会。我笑着跟她说:"你是最厉害的月嫂!我觉得自己叼爆了!世界上谁有我这么高的级别,能请个女博士来当月嫂!不仅不花钱,还给我倒贴!我做梦都笑醒啊!"

(八)

生完以后,我沉浸在应该马上就能恢复去看米粉弟的期盼里,每天在病房里焦急而愉快地等待着。每当有医生来查房,我第一句就是问今天能不能去NICU看米粉弟。生完后的第四天,虽然血小板还是很低,但是我的血压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Dr Stevens如他三天前承诺的那样,给我撤掉了这些天来把我折磨得高烧头昏的镇静药物,安排Theresa带我去NICU看米粉弟。

出发前,我就像个害羞的小姑娘要跟心仪已久的男生第一次出去约会一样,小鹿乱撞。因为刚从高血压里走出来,医生还不让我洗澡,我就请Theresa帮我把全身认认真真擦了一遍,换了一件新的病袍,梳好了头。由于之前治疗时各种激素药物的摧残,加上产后激素水平的失衡,当时我的脸上、脖子上、前胸后背全是密密麻麻的白色粉刺,一丁点光滑的地方都没有。我摸着自己粗糙无比的脸,憋着眼泪问老公:"怎么办?米粉弟见到我这个样子,会吓到的吧?他妈妈好丑啊!"这时候Theresa拿来轮椅让我坐上,说我现在血小板还很低,一碰一摔就会大出血不止,所以Dr Stevens嘱咐她务必用轮椅推着我去,而且只能待一小会儿就得回来。

NICU在旁边的另一家医院,过去的时候要经过一条很长很长的灌着寒风的地下长廊。那时YR还没到,我除了入院时的那身衣服,什么装备都没有。只好用一件厚毛衣裹着头,把病房里所有的被子毯子全缠在身上,样子狼狈不堪。Theresa和老公推着我绕啊绕啊,走了好久才走到NICU门口的走廊。走廊的墙上挂着好多早产宝宝的照片,有入院时的照片和后来的生活照对比,下面还写着出生时的体重和现在的体重。我在上面看到了Jessica的三胞胎,出生的时候简直是三颗小花生,而现在三岁的他们结实得不得了,而且看起来非常活泼健康,十分鼓舞人心。墙上写着"When miracle happens..."(当奇迹出现的时候),我让老公继续往前推,迫不及待的想去看我的小miracle。

进入NICU的大门前,有一排盥洗池,进去的人必须先洗手消毒,然后按铃等里面的人开门。进大门的时候,我心都跳到了嗓子眼。越过层层关卡,我终于见到了他--我差点命都丢了换来的孩子。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我的眼泪再也憋不住,崩溃大哭。他在厚厚的保温箱里,那么瘦那么小,以至于埋在垫子里都几乎找不到他。身上插满管子,贴满各种磁片,手上挂着点滴,脚上因为几次抽血而形成了大片绿色淤青。因为太小还不能吞咽,他的鼻孔连接着输液管正给他喂奶和药。他光着身子,除了覆盖在他全身的管线,他只有一片在他身上看起来大得滑稽的尿布裹体。同时因为黄疸严重,他脸上的皮肤蜡黄蜡黄的。当时护士正给米粉弟戴眼罩准备照蓝光,见我们来了,赶紧把他的眼罩摘下来,让我靠近去。我坐在轮椅上,眼里流不完的泪水。

护士对保温箱里的米粉弟说:"快看啊,妈妈终于来看你了!"然后问我:"你想摸摸他么?"我很紧张,问她:"可以吗?我不会弄伤他么?他那么小,会不会一碰就碎了?"这个时候医生也来了,就是我被抢救入院那天,到病房来安抚我的那位主治医生Dr Mark。护士问他我有没有什么会传染的或者不能太激动的病。Dr Mark翻了下记录说没有,然后告诉我:"你不会伤害到他的。你是他妈妈,你一摸他他就会知道是你,他会很高兴的。"我胆战心惊的靠近透明的保温箱,按护士的指示把右手伸进洞里,小心翼翼的靠近他的身体。碰到他皮肤的一瞬间,我的手紧张得一缩,赶紧从洞里抽出来。我说我害怕,Dr Mark说不用怕,他等着你呢。当我再次把手伸进去,真真切切的摸到他的小手时,我哭得全身都发抖。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见到他,第一次真实的摸到他,才发现他比从保温箱外看到的还要小啊!他皮包骨的手指就像牙签那么细,胳膊几乎只有我的拇指那么粗。我抚摸他的后背,温热透明的皮肤下只摸到细细的骨架,完全没有肉。全身上下唯一有肌肉的地方就是大腿,但也是瘦得可怜。他仿佛感受到了妈妈的抚摸,小手轻轻的抓了一下我的食指。我控制不住的抽动着肩膀,不停的自言自语:"He is soooooo tiny..... He is sooooooo tiny....."(他那么的小,那么的小)。医生和护士赶紧过来安慰我,拥抱我,一旁的老公和Theresa的眼眶里也盛满了眼泪。Dr Mark跟我解释到:"他是很小,可是他现在非常好!你看,这才没几天,他连呼吸机都摘了,可以自己呼吸了呢!而且他每天也吃得很多,已经长了几盎司了!"我高兴得连连点头,可眼泪还是止不住的流。

(九)

医生说我可以抱抱他,让他感受妈妈的心跳和气味,这样对他会很有帮助。我小心翼翼的抱起他,2磅多也不过就是两瓶矿泉水的重量。但当时身体虚弱的我还是觉得沉甸甸的,抱不了多久就深怕把他摔着,匆匆放下。那天,我们三人在NICU拍了第一张全家福。从NICU回来后,Theresa就招呼我赶紧泵奶。她说妈妈在见过宝宝以后的十几二十分钟内,垂体会大量分泌催乳激素,而宝宝也会在这时候吃得更多、消化得更好。果然,我那次的产量就达到了原来的2倍。老公后来再去NICU回来也告诉我,护士说我们走后,米粉弟就通过喂养管(feeding tube)比平时多吸收了几毫升奶,让我以后只要身体允许,就多去抱抱他。

我那天充满了斗志!以至于后来听C阿姨回忆起第一次见到我时的样子,她甚至都无法把她眼前阳光灿烂的我和我病历上那些恐怖的数据联系在一起。是的,那天我第一次见到了C阿姨,我在前几章里提到过的与我素未谋面的华人医生,一个在我生命里除了上帝和家人以外,最重要的人。

那天她穿着白大褂,带着细细的金丝边眼镜,披着乌黑的长发,带着一束鲜花敲开了我病房的门。她上前轻轻的跟我握手,把花放在我的床头柜上,自我介绍说自己也是这家医院的医生,在病理科工作。然后一直跟我抱歉说她前天接到爬爬的电话就应该来看我,可是昨天一直太忙抽不出时间。她说她姓C,我们可以叫她C阿姨。我和老公互看了一眼,都表示叫不出口。她看起来很年轻很精神,皮肤很好,身材也很苗条,一头长发更是又黑又亮,看起来顶多40初头。直到她告诉我们她大儿子跟我们同年,我们才很不好意思的叫了声C阿姨。她说在来之前她认认真真调阅了我的病历,也跟我的主治医生聊了,说我入院的时候情况非常糟糕,幸亏送来得及时,不然后果真的不堪设想。现在虽然情况好多了,但警报还没解除,让我一定小心保重自己,千万别有磕碰摔跤。她那时还在上班,不便久留,匆匆聊了几句就离开了。临走时她让我们晚上别叫送餐,她来给我们送饭。

C阿姨的到访让我感觉分外亲切和温暖。自从被强行转来G城后,我除了老公没见过一个华人,没说过听过一句中文。见到她,真的有种"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心情。我给爬爬打电话,问C阿姨是她什么人,这才知道原来C阿姨之前跟她也不认识。前几年怀着孕的爬爬出了个特大车祸,几乎一尸两命,就住我现在的医院。当时是素昧平生的C阿姨给了她巨大的帮助,陪着他们全家走过了最艰难的日子。这次爬爬在微博上看到我的情况,知道我们在G城连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就厚着脸皮给C阿姨打了电话。C阿姨立刻就提出要来帮助我们。我一边感动的谢谢爬爬,一边震撼于C阿姨的人品,心想怎么有这么好的人。

那天晚上,C阿姨背着一个硕大的保温箱进了病房。她从箱子里拿出大大小小七八个饭盒,各种各样的菜、米饭、包子、汤和水果。她说她不知道我们喜欢什么口味,就每样都做了点,让我们凑合着吃,喜欢什么告诉她,她下次再做。我当时感动和惊讶得都不知道说什么,我和C阿姨非亲非故,在今天之前我们连见都没见过啊!她说不妨碍我们吃饭,先走了,让我们吃完把碗筷扔在箱子里就行,她下次来送饭的时候再替换回去。老公打开一个个饭盒:粉蒸排骨、清蒸鱼、骨头汤、炒青菜••• 当看到甜酒桂圆窝蛋时,我的眼泪都要掉下来。这是我们湖南人坐月子下奶最灵光的一道甜汤。在美国,我们平时都很难喝到,更别说是在完全陌生的G城了。我大口大口的喝着甜酒汤,委屈、乡愁和感动让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的掉下来。这些天以来,我吃的都是面包、三明治,实在难以下咽的时候,为了要下奶,也只能逼自己囵吞,然后不停的喝牛奶和水。C阿姨给我送的第一顿饭,让我感觉自己在这地球另一端的陌生城市有了亲人,有了家乡的温暖。

那之后的第二天,C阿姨又来看我,跟我详细的聊了很久我的病情,把我们这几天来由于语言和医学专业知识的障碍而引起的疑惑给解决得通通透透。尽管我再三推辞,C阿姨晚上又和她的先生W叔叔一起来送饭,菜式还是一样的丰富。第三天中午,又来了两位华人阿姨,XQ和XL。她们说自己和C阿姨在同一个教会,在C阿姨那听到我的情况后也提出要来给我送饭。她们带了一大堆饭菜,还熬了两大罐浓浓的小米粥和骨头汤,让我放在病房的冰箱里慢慢喝。第四天,跟他们同在一个教会的RW阿姨和WB叔叔一家,带着一大锅丰盛的广式鸡汤来到了我的病房。就这样,G城华人教会的这些叔叔阿姨排好了轮班表,在那之后的每一天都有人给我们送来丰富的饭菜,一天也没有停过。

在他们的照顾下,我和老公的吃饭问题彻底得到了解决,而且我的奶量突飞猛进的上涨。NICU那边,米粉弟的体重也突飞猛进的上涨。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的有希望有阳光。我以为故事就快要圆满大结局了,殊不知,噩耗却在接下来的几天一个接一个的传来。

(十)

产后第三天,我的血压、肝肾功能都已经逐渐恢复正常。但在生产前紧急输入的三袋血小板已经在我的体内消耗殆尽,甚至降到那时的历史最低水平,比产前抢救时还要危险。这时候,就连我的妇产科医生---从医四十年的有着丰富经验的Dr Stevens也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他告诉我,产前发病的HELLP病人,一般在胎儿与母体脱离后都会很快康复。少则两天,多则十天。只有极个别病例在生产前没有任何症状,生产后才开始出现病症,很显然我不属于那一类。而且从我的血压、肝肾功能的恢复速度来看,HELLP应该是要好了的状态。为什么单单只有血小板冲不回去,反而越来越糟。或许,这里面还有些别的什么东西,除了HELLP以外的东西。他找来了一位专看血液病的医生,Dr Mansky,是当地很有名的癌症科医生,专攻各种疑难血液病。希望他能帮我查出个中缘由。

一开始我并没有见到他,而是接到了他开的一剂处方,内容是要给我注射更大剂量的激素"强的松",希望通过加大激素的剂量来快速的刺激血小板的回升。同时给我再输一袋血小板,以保证我的生命安全。可不如人愿,大剂量的激素也没有引起除了疯长痘痘以外的任何反应,几天后我输入的血小板再次耗尽,又创历史新低。

新化验结果出来的当天早晨,Dr Mansky来到了我的病房。他帮我做了全身的检查,以确定没有脾肿大和其他因为内出血而引起的病症。他说如果不是HELLP余波未消的话,我现在的特点最像ITP(特发性血小板减少性紫癜)。通常这种病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对IVIG(免疫球蛋白)有明显的反应。他打算今天先给我输一袋,明天一早再验血,如果真是ITP,血小板应该在它的作用下立刻回升。他走后,护士很快给我吊上了IVIG。在那之前,为了避免身体对注入异种蛋白而产生的强烈排异反应,给我注射了一针某镇静剂。那一针扎下去,我的整条手臂连至肩膀都巨痛无比。十秒钟之后,我感觉自己已经在翻白眼了,好像全身的骨头忽然都四散开来,身体轻得好像在慢慢悬空,视线也一片模糊不清。就像电影里描绘的吸毒后的场景一样,我想这可能就是所谓一针毒品后的High感了。吊上IVIG的时候我倒是没什么反应,还沉浸在那一针high剂的余波里,只是想着这一滴一滴贵如黄金的液体滴到我的体内到底会不会起点作用。之前听C阿姨说,美国的IVIG非常昂贵,我这一下就是几千上万美金。我顿时觉得自己真是高端大气上档次。可不幸的是,这上万美金还是打了水漂,两天过去,血小板没有任何改观。又吊了上万美金的IVIG,还是没有任何改观,ITP被基本排除。

之后,医生又在我身上做了一堆试验,始终没有反应。因为除了血小板的异常,我的身体其他各项指标已经完全恢复正常。而且妇产科医生说因为我年轻身体好,又是无麻顺产,产后妇科的部分恢复得非常棒。所以Dr Mansky实在想不出是什么原因使我的血小板一低再低。如果是其它几种血液病,应该还会有别的血液细胞指标的异常,但我都正常。

美国的天价医疗全球闻名,当时因为不了解保险的情况,担心账单的问题,再加上别的指标都已正常,不想再在医院住着天天麻烦那些叔叔阿姨们送饭,我们向医院提出了出院的想法。C阿姨知道后,非常担心的批评了我们,说我们太草率大意了。但是出院通知已下,她不是我的主治医生,也无权更改。Dr Mansky也认为根据现在的情况,只要我的血小板在正常水平没有大出血的危险,住在医院的必要性也不大。我们都愿意相信是我的造血系统还需要从HELLP的中毒反应中恢复一段时间,我们也愿意再给它一次机会。出院之前,Dr Mansky又给我输了两袋血小板,使我的血小板升到50以上,允许我出院,让我两天后再去他的办公室抽血复诊。

出院那晚,教会的那几个叔叔阿姨早早的来接我。我们住进的是医院对面的一幢别墅里,那是某个基督徒组织捐赠和提供运转资金的房子。多年以来,一直为医院里像我这种外地来的病人家属免费提供住宿。那里很漂亮很温馨,也非常干净,各种设施也很齐全。独立卧室、独立卫生间,家具家电一应俱全,还有厨房可以做饭,就像标准公寓酒店一样,有人24小时值班和打扫卫生。而这些费用全部来自各种各样的捐赠,也有曾在那里住过的人后来的大笔捐款,远远超过当时住宿的费用。我们在那住了两三天,临走时在门口的捐赠箱里放了一张150美元的支票。我们是穷学生,没有什么钱,这笔钱也可以在当地的任何一间三星级酒店住三四个晚上。但当时我们被这种来自全社会陌生人的温情深深的打动,只想尽自己的力所能及做一点微乎其微的偿还。我还记得那晚我们到了别墅,房间在二楼,楼梯边有一个简易电动椅,可以把病人和残疾人拉上二楼。他们扶我坐上去,我的脚没有力气往上抬,WB叔叔就弓着腰抬着我的双脚,跟着电动椅的上升一路上到二楼。我很不好意思又十分感动,一直不停的说谢谢。他只是笑笑的摆摆手。

那两天,我、老公还有YR都充满信心的等着下一次验血。我们都觉得我的身体就会在这一次苏醒,血小板自己恢复上来。可是临去验血的前一天中午,我的双手和眼睛周围都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出血点。我意识到,这次的功课似乎还没做完。

(十一)

住在医院外的两天里,先后有C阿姨的父母和她的女儿来看我,还有G城华人教会的L牧师一家,以及从小猴屯开了四个多小时把我们的车给送来的MH一家。更让我们感动惊讶的是,有一天我们从NICU回来,发现房门口有一个包裹,上面夹着一张卡片。打开一看,竟然是Theresa送来的!包裹里面有牙刷牙膏毛巾沐浴露和全新的睡衣T恤拖鞋袜子等各种生活用品,还有一堆吃的喝的。她在卡片中留言说她来看过我们,可是我们不在。她知道我们在G城没有亲人朋友,就特意跑到商店去给我们采购了这些东西,希望能给我们一点点帮助。我感动得无法言喻。C阿姨的父母是一对很有爱的70多岁的湖北老人,我在医院的那几天,都是他们老两口天天在家给我做N菜N汤让C阿姨和W叔叔送来。我住到别墅以后,他们还是坚持让C阿姨天天给我送饭,让我感动得一塌糊涂。L牧师一家带着一大锅鸡汤来。那天晚上,他们听我激动的讲述着自己的经历和心情,然后一起拉着手带着我做了长长的祷告。祷告结束时,我们抬起头,大家脸上都挂着感动和饱含希望的泪水。虽然那时我的手上满是出血点,但我相信这一切都是上帝给我的功课,我还没有做完。等我从这一课毕业的时候,一定会有满满的收获。

出院以后的第四天,我来到了癌症中心,等待第一次的审判。第一次去癌症中心,我才知道原来Dr Mansky的门诊办公室这么远!我们从医院出来还上了高速,开了差不多半小时才到癌症中心。那时候我们除了这次经历和之前的孕检外,从没有接触过美国的医疗系统。我一直以为和中国一样,所有的医生都在同一栋医院大楼里办公。我住在医院的时候,常常因为一个小状况或小问题无法解答而让护士找他来。可他从来没有拒绝过,总是耐心的解答我一些很白痴的问题,永远都面带微笑,不急不缓的跟我交流。我说他怎么总是午休时间来病房见我,原来他每次接到我的消息后都只能利用午餐那短短一两个小时的时间,自己开车一小时往返来医院处理我的问题,然后匆匆赶回去接待其它门诊病人。我和老公都十分懊悔的跟他道歉,表示我们如果知道他的门诊不在医院里,绝不会为了那些小问题三天两头请他去病房的。他连忙说:"没关系没关系,我们医生就是干这个的(That's what we do.),病人有需要,我们就要尽力满足。我很荣幸你们总是需要我。"我和老公都羞愧难当,再次被美国医生的专业精神深深打动,敬佩非常。Dr Mansky让我先去抽血,等结果出来他再跟我详谈。我被护士领出了他的办公室。Dr Mansky的护士叫Maria,看起来是个有中东血统的混血儿,身材有点微胖,但长得很漂亮,让我联想到阿拉丁里的茉莉公主。她带我去抽血,然后我和老公就坐在诊室里等结果。十分钟后,Dr Mansky拿着化验报告走了进来。他依然温柔沉着的说着话,可是带出来的却是不好的消息:血小板又降回去了,再创新低,降到了11(正常值150-400),分分钟大出血止不住。我并不感到意外,因为手上和眼周的出血点早已说明问题。我淡定地问他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他说一般IVIG是三到四次一个疗程,如果我的造血系统是属于对它反应比较慢的那类,或许我们还需要再给它最后一次机会。如果这一次再不行,我们就彻底放弃。我相信他,点头说好。

C阿姨从Dr Mansky那得到了我的化验报告,当天中午就赶来,说什么也不让我住在那栋房子里了,执意要把我接回她家才放心。那天晚上,我们就大包小包的搬进了C阿姨的家。后来C阿姨回忆说我当时就是个玻璃人,一碰就碎,她根本不放心我在外面。我问她不怕我万一在她家出事,她揽一身麻烦吗?她说她根本想不了那么多,一心只想守着我,不然她觉都睡不着。住在C阿姨家,他们把我照顾得非常好。可是第三次的IVIG吊完,仍然没有任何反应,我们彻底陷入了死胡同。更糟糕的是,我们接到了一个来自NICU的电话,让我的世界瞬间彻底崩塌。

那天中午我们在C阿姨家吃过午饭,坐在餐厅和爷爷奶奶聊天。忽然老公的电话响了,他看到是NICU的号码,以为像往常一样是医生例行给我们汇报米粉弟的进展,很兴奋的拿起来接。可是说了几句之后,老公的脸色就变了,然后就走回卧室,把门关上继续打。我意识到不对劲,跟着他走进卧室。他站在窗口,对着窗外,从他的话里我听出来是米粉弟出了事。当时我坐在沙发上,手里端着一杯滚烫的开水,把我的手心烫起了泡,我只是大颗大颗的掉着眼泪,心跳得飞快,不敢出声。老公挂掉电话,转过头来看着我,眼睛又红又湿。我问他怎么了,他不敢开口。我提高声调又问了一次,他颤颤的说:"颅内出血,三级。"我问那是什么意思,他答:"医生说最差的是四级,四级基本就没救了。现在不知道他还会不会恶化。"我当时五雷轰顶,站都站不起来,抱着老公崩溃大哭,不停地喊着:"我想让他活着,我不能让他死,带我去看他,带我去看他!"老公紧紧地抱着我,也哭得身体都在发抖:"他不会有事的,他是个命大的孩子,神在看顾着他呢。我们去他看,现在就走。"我不知道我们是怎么走出C阿姨家的大门的。去NICU的路上,我和老公坐在车里,各自默默的狠狠的流着泪。我双手紧握,低着头一路不停的跟上帝祷告:我只求他能活着,傻了呆了残了我都不在乎,我会照顾他一辈子,我只祈求能让他活下来。到了NICU,我见到了他。我靠近去,看到小小的他安安静静的躺在保温箱的中间,光光的肚皮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好像做了什么梦一样,四肢时不时抽搐一下。我双手扒着保温箱,脸紧紧的贴在上面,哭得泣不成声。

(十二)

米粉弟的主治医生Dr Rock知道我们马上会赶来,早早的在NICU等着我们了。他走过来,拍拍老公的后背,试图能给我们一点微薄的安慰。他说他们现在正严密的观察他,每天会测量他的头围,隔几天就会做一次头部B超或核磁共振,一有情况就会马上采取措施。我抽泣着问他为什么会突然脑出血,还这么严重。他说早产儿一般很容易出现脑出血的状况,有可能是经过产道时的挤压,有可能是自身发育的缺陷,但这种情况都出现在产后的一两天内。米粉弟这个时候被发现有脑出血,而且还一下就恶化到三级,他们也还在研究原因。目前能做的就是严密的观察。一旦发现恶化,他们会立刻采取手术,清除颅内的淤血。但这是万不得已的措施,现在他仍有机会能自己愈合,需要继续观察。老公心疼地问:"那他现在会痛吗",Dr Rock回答:"他可能会有所感觉,但不一定是痛。"我和老公这才稍稍缓过劲来。护士问我今天要不要抱他,我难过的摇摇头,说No。因为我不敢碰他,更不敢让他因激动而加剧脑出血。只是默默的看着他,努力让自己不要哭出声来惊动熟睡中的他。

从医院回到C阿姨家,我接到了爸妈的电话。那时他们即将坐上赴美的航班,漂洋过海来照顾一团糟的我。我怕他们担心,忍住眼泪轻描淡写的告诉爸爸,米粉弟被发现有脑出血,医生说早产儿很多都有,会自己恢复,让他和妈妈不要着急。其实说不担心肯定是假的,我都不知道那段时间他们是怎么熬过来的。独生的女儿远在地球的另一端,怀孕时只有自己照顾自己,现在又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经历生死,差一点就永远无法再相见;刚出生的外孙只有两斤重,能不能平安活下来还是个未知。米粉弟生下来以后,我们迟迟不敢给父母公婆发照片,怕他们承受不了。哪怕我妈曾是多年的手术室护士长,见过各种生生死死的血腥场面,平时也是个很坚强的女人,但见到自己的外孙是那幅惨状,我也无法确定她能不能承受。公婆就更不用说了,独子独孙,天天以泪洗面。我的妈妈身患多年心脏病,不敢想象他们在见到我之前,每天经历的是怎样的煎熬折磨。知道消息后,父母和公婆都开始着手变卖所有的家产,打算筹钱给我治病。每次通话都嘱咐我,不要担心钱的问题,好好治病,配合医生。

航班抵达的那天晚上,老公开着车去机场接他们,C阿姨在家里陪着我焦急的等待。从窗口看到车灯照进来的时候,我激动得心跳飞快,快步走到了车库门口。车停稳,门被打开,我看到一年没见的妈妈,瞬间泪如泉涌。她本是微笑着下车,一眼就见到了站在门口的我,声音颤抖着叫了一声"觅啊……",然后张开双臂飞快的走过来,一把抱住了泪眼模糊的我,失声痛哭。这时候爸爸也下了车,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他跑过来,狠狠的抱住我和妈妈,百感交集。我的爸爸是个从不轻易表露感情的人,即使一生几经大起大落,但除了爷爷过世,我从未见他流过泪。我们一家三口就这样站在冰冷的车库里,抱头痛哭。那天,我和爸妈都整夜没有睡着。我为自己还能活着见到他们而庆幸,也为让他们如此煎熬而痛恨自己。

爸妈的到来,暂时缓解了我对米粉弟的担忧,也忘记了自己的病情几经各种试验已经走入了死胡同的事实。爸爸顾不上时差,整夜没睡还一大早起来给我做吃的。怀孕到五个月以前,我天天吐得晕头转向,不管什么食物都一口也吃不下,想起爸爸做的菜就委屈的掉眼泪。现在顿顿都能吃到,觉得幸福得有点不真实。爸妈到来的第二天,也就是再去癌症中心抽血的前一夜,我刷着牙,吐出来的血水染红了整个池子。我拿纸擦、用手堵、拿冰水冲,整片牙龈还是血流不止。

到了癌症中心,我被Maria领着抽完血,坐在大厅里等结果。到癌症中心来问诊和治疗的病人,不是肿瘤就是白血病。我看着周围脸色惨白,头发掉光的病友们,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果然,当Dr Mansky拿着化验报告面色凝重的走进诊室时,我的预感得到了印证。这次,我从之前的血小板减少,转成了全血细胞都减少。Dr Mansky要求我明天就做脊椎骨髓穿刺。我病的这段时间,C阿姨作为一个病理科医生,给我讲解了很多血液病的病理知识,我自己也查阅了各种资料,知道这时候的全血细胞减少意味着什么:急性再生障碍性贫血、败血症、白血病……每一种基本都是致命的不治之症。可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没有一丝恐惧,反倒在医生面前长舒了一口气。Dr Mansky惊讶了一秒钟,然后立刻就微笑起来,很懂我的样子,他说:"是啊,至少我们有了新方向,不再是毫无头绪了。"我钦佩他如此的善解人意,同样微笑着回应他:"真真的(exactly)!"

当晚临睡前,我做完祷告,老公问我跟天父说了什么。我说:"我知道他一定会给我最好的安排,即便是要带我走,那也会是去那个最美的地方。只是,只是,我舍不得你们。"说完,就不自觉的垂下泪来。老公紧紧的把我拥入怀中,什么话也没说,眼泪重重的砸在我的额头上。

(十三)

第二天一早,我整装待发准备去做骨穿。在那之前,Dr Mansky需要我先去医院输两袋血小板,以免骨穿时大出血。我来到医院,虽然前途未卜,凶多吉少,但这次有了妈妈的陪伴,我显得异常兴奋。第一袋血小板输完,我依然感觉良好。可是第二袋血小板刚挂上去不到五分钟,我就感觉耳后根发痒,忍不住一直抠。紧接着,我的额头也开始发痒,然后是手臂,然后是脖子。妈妈看我情况不对,把我的衣服扒开来一看,全身上下都起了大片大片红色的风疹。一瞬间,我感觉身上有一万只蚂蚁在爬来爬去,从头痒到脚趾头。护士赶紧给医生打电话,然后马上给我注射了一针抗敏药。可那一针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短短几分钟内,我的脸肿得像猪头一样,眼皮肿得眨都眨不动。当时齐刷刷冲进来好几个护士,量的量血压,拔的拔针头,打的打电话,输液室里一片混乱。

经验丰富的妈妈问我喉咙里有没有什么反应,能不能呼吸,我吞了吞口水,发现难以下咽。这个时候C阿姨也恰好赶来,和我妈异口同声地说:"喉头水肿了,快上氧气!"护士赶紧冲过来给我插上氧气。我的血压骤降,心脏在嗓子眼里跳得飞快,脑子里好像有个低音炮一样轰轰的响着。护士给我换了一种针,扎下去,等五分钟,没反应。又换了一种,再扎下去,还是没反应。我就这样被连续扎了三四种不同的镇静剂,却还是一点好转都没有。我不停的抠着自己的胳膊,呼吸越来越急促。我喘着粗气问C阿姨和妈妈,喉头水肿会怎么样。她们说肿得厉害会堵住整个呼吸道,必须马上做气管切开手术。我那时已经痒得生不如死,心想切就切,只要别让我这么痒下去我做什么都可以!情况越来越糟糕,我抠得脖子上满是血痕,妈妈死死抓住我的双手不让我再抠。

忽然进来两个彪形男护士,把我架上轮椅就往抢救室推。途中经过一面镜子,我扭头想看看自己到底什么情况,妈妈一把挡住我的眼,说别看别看。我被推进抢救室,然后就开始上演「实习医生格蕾」里的各种戏码。最后医生又给我注射了一针镇静剂,我这才感觉心脏又落回胸口,身上也不那么痒了,晕晕乎乎的昏睡过去。

两个小时之后,我醒过来,看见床边坐着的妈妈表情镇定,不愧是见过大场面的,可一只手一直攥着胸口的衣服。老公更是吓傻了,目光呆滞,好像还没缓过神来。那时候我仍然保持不分昼夜三四小时泵一次母乳的作息。因为担心自己的状况越来越糟,所以每天拼了命的产出,希望能在有生之时尽可能为米粉弟多囤点粮食冻起来。从抢救后的昏迷中醒来,我对世界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几点了?该泵奶了。"老公被我弄得哭笑不得,一边组装泵奶机,一边说:"你太彪悍了,刚抢救完醒来就泵奶,方圆百里恐怕也只有你一人了。"我说是啊,月子坐成这样,我也算别出心裁了。就这样,我被莫名其妙的折腾了一上午,原本预约的骨穿也没做成,懊恼的回了家。

但是从NICU传来的好消息,让我们全家在一阵慌乱之后又重新振奋起来。米粉弟的脑出血退了,脑室积液也缩小了两毫米,进步速度之快,把我远远地甩在了身后。我暗暗下决心,一定要赶紧冲上去,尽快赶上米粉弟!

第二天我来到了癌症中心准备骨穿。Maria和Dr Mansky一见到我就同情的说:"昨天真是难为你了!"我无奈地说是啊,太难受了。然后Dr Mansky给我简单介绍了下骨穿的流程:就是会在我的后腰上开一个小洞,然后把骨髓抽出来拿去化验。要命的是,因为我的状况不允许,他不能为我打麻药。我倒抽一口冷气,问他能不能叫妈妈或者老公来陪我。他说手术室很小,恐怕不行。Maria说:"放心吧,绝对比你想象的简单多了!肯定没有生孩子痛!而且很快就结束了!"我鼓励自己:无麻顺产我都扛下来了,这点痛肯定没问题!就跟着他们进了小手术室。准备的时候,我问Maria可不可以握着我的手直到结束。她甜美的笑着说:"我很荣幸。"我侧躺在手术台上,为了防止我疼痛难忍的时候乱动,Maria一边握着我的手,一边卡着我的上半身,双腿则被另一个男护士死死压着。Dr Mansky给我消毒,我感觉到冰冷的酒精在我的后腰上挥发,凉得刺骨。他说:"准备好了吗?我要开始咯?"我深呼吸一口气,告诉他,开始吧。然后我就感觉后腰一阵剧痛,那痛不像是针扎的刺痛,而是厚实的、刻骨的、持久的、越来越深入的巨痛。我仿佛能听见我的皮肤和肌肉被穿透的声音,然后穿过我的脊椎。我发誓这是我人生承受过肉体上最大的痛!无麻顺产都被它比下去!我死死的抓住Maria的手,痛得快要厥过去,狠狠地咬着嘴唇,实在快撑不住了,嘟囔道:"It really hurts••• hurts a lot••• I can't tolerate•••(太疼了,我扛不住了)。我疼得开始发抖,牙床也开始筋挛,上下牙齿叩叩的不停敲着。Dr Mansky意识到我真的要昏厥过去了,自己却还没扎到要去的位置,赶忙说:"好的好的,我们先休息一下。"然后慢慢把针管退出来,用什么东西堵住我的针口,我全身的肌肉这才舒缓下来。Dr Mansky对旁边的助手说:"这样不行,她会休克,我们得换个方法。"

(十四)

他思索了几秒钟,让护士准备小剂量镇痛剂。然后就在我伤口的旁边又扎了一针,准备继续进行穿刺。这次他吸取了教训,下了把狠手,我感觉到他全身的力量都压在了我的针管上,一针到底直捣脊椎。有了之前的经验,这次我感觉比刚才好那么一丁点,但还是痛得撕心裂肺。更恐怖的是,当他找准位置开始往外抽骨髓的时候,我听到呼噜呼噜的声音。就像酸奶喝到见底时还拿着吸管继续往外吸的音效,一点也不夸张。我感觉自己仿佛整条脊椎里的骨髓都被吸干,从后脑勺一直疼到尾脊骨。Dr Mansky慢慢的抽完骨髓样本,慢慢的把针管退出来,针口消毒,堵上棉纱,打上补丁,一场煎熬总算结束,我终于松开了Maria的手。

在场的医生护士都使劲夸我太勇敢了,我假装生气的埋怨Maria说:"你骗我!这比生孩子疼多了!只是快一点而已。"Maria很抱歉的笑笑,把老公和妈妈叫了进来。见到老公的时候,我面带笑容、发自肺腑的低吼了一声:"太TM疼了!"老公又心疼又想笑,妈妈则听得直打激灵。Dr Mansky对他们说:"你老婆太棒了!你女儿太勇敢了!"总之就是一直不停各种夸。我得意洋洋,伤疤没好就忘了疼。他嘱咐我还要再躺半小时才能下地,这几天不要洗澡,以免感染。我点点头向他道谢,跟妈妈和老公分享酸奶吸到底的心得。

骨穿做完后,就是漫长的等待,等待一周以后骨穿报告出来,然后去看Dr Mansky,讨论下一步治疗方案。在做骨穿之前他跟我提过转院的事情,如果结果不好,可能要把我转到密尔沃基的癌症中心。他说那是一家在美国中部很有权威的医院,是集教学、科研和临床于一体的大型医疗集团,有很大的血液病团队,让我做好心理准备。

因为全血细胞降低,我那段时间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状况很不好。常常头晕,嘴唇煞白,眼睑全是出血点,多走几步就提不上气来。每天从C阿姨家的一楼客厅上到二楼卧室对我来说是很大的挑战。一二十级台阶,我要上十几分钟,几个人扶着我,我都使不上劲,大口大口的喘气。那几天,C阿姨也沉默寡言,除了日常起居的问候,她很少像以前那样跟我们聊天,我甚至感觉她都有点刻意躲着我们。直到很久以后一切都结束了,她才跟我们坦白:其实骨穿样本在第二天就送到了她所在的病理科。她看了我的切片,给Dr Mansky打了电话,不敢告诉我们真相。后来通过爬爬的妈妈我才知道,那时C阿姨跟她通过电话,说自己看完我的片子就在办公室里大哭,擦干眼泪回家后还不敢向我们透露半分。因为骨穿结果的种种迹象都表明,我患的很有可能是MDS,也就是以前俗称的白血病前期。C阿姨后来回忆说,她无法接受,连自己这么虔诚的基督徒,都差点动摇了信心。她甚至在祷告时跟天父说,为什么要给他们这个家庭这么大的苦难,为什么要给这个乐观坚强的年轻人这么大的折磨。

感谢上帝,当时的我虽然知道凶多吉少,可内心深处从未失去过希望,甚至在没有亲眼见到医生诊断之前,一直心存侥幸。不断催眠自己相信这一切都仅仅只是因为怀孕生产的后遗症,等我的骨髓造血系统从中反应过来,我肯定会康复的,一切都只是时间的问题。每天的祷告,使我的精神状态一直很好。虽然身体很虚弱,但天天仍有说有笑,让C阿姨看得心里更加难过。她说结果还要几天才能出来,然后言辞斟酌的暗示我们要随时做好转院的准备。她只说,那家医院的血液病团队很权威,不管骨穿结果如何,去找他们一定能给我更好更快的治疗。我真的就没多想,只是担心转到密尔沃基离G城这么远,不能天天去看米粉弟了。于是每天没日没夜的泵奶,给他囤粮。

那时候米粉弟的状况也总是起伏不定,今天告诉我们他的眼部发育有问题,明天通知我们发现他出现贫血。我们一家四口每天浩浩荡荡去NICU看他,在医院吃午饭,一待就是一整天。我每天在NICU最主要的任务就是跟米粉弟Kangaroo(袋鼠疗法),就是把他全身脱光只剩尿布,然后跟我肌肤贴肌肤的趴在我怀里,一贴就是一个两个小时。这是我每天最甜蜜的时光。医生说Kangaroo疗法的作用是任何高精尖的治疗都取代不了的,是无价的疗法。各种科研结果表明:早产儿贴在妈妈的身上,感受妈妈的心跳和气味,对他们的神经发育、肠胃消化、体重的增长和安全感的建立都有很明显的作用。的确,那段时间米粉弟长得飞快,吃奶一天比一天多,体重飕飕的往上窜,看着看着脸就圆起来。脑室积液一直在缩小,脑出血的问题得到了控制,眼部发育的问题也没有了,红细胞也一点一点往上升。难以相信在没有采取任何其他治疗的情况下,就是每天这简简单单的一抱,让这么多奇迹在米粉弟身上发生。

因为身体本身很虚弱,再加上每天不分昼夜的疯狂泵奶,没过几天我就得了乳腺炎,高烧40摄氏度。白血病最怕感染,虽然还没最后确诊,但Dr Mansky非常担心。他把我留在癌症中心,让我吊上了抗生素,然后大管大管的抽血要做细菌培养。护士给我抽了8个瓶子,每个都像小可乐的玻璃瓶那种样子,虽然都没装满,但我还是觉得头晕眼花。在一旁的爸爸看得直抽冷气。

(十五)

乳腺炎烧了三天,疼了整整一个礼拜。得过乳腺炎的妈妈们都知道那种疼法,就是连吞口水牵连到炎症附近的肌肉都会倒抽一口冷气的感觉。在癌症中心打点滴的那几天里,我从Dr Mansky口中得知了部分骨穿结果。他告诉我们骨穿报告显示有某些异常,但因为还有一份染色体样本送去加州作全面分析,所以还不能给我最终的诊断。同时,他也给我在密尔沃基的医院预约了一个医生,一周以后去看他。那个时候,他会得到包括染色体分析在内的所有结果,然后给我最后的诊断报告。他的用词很斟酌,感觉他现在并不想告诉我们太多。

NICU那边,米粉弟之前的状况都恢复得很好,我们兴奋的以为就快能出院了,可又出现了新的毛病:呼吸暂停综合症。有一天我去看他,给他换了尿布喂了奶,然后像往常一样跟他Kangaroo,他舒服的在我怀里睡着。忽然之间,心电监护仪哔哔哔的报警响起来,屏幕上的数字也一落千丈。我把米粉弟举起来一看,他脸色发青,一动不动,我吓得不知所措。护士立刻把米粉弟接过去,重重的拍打他的后背,很大声的在他耳边叫他的名字,这才看见他动了一动眼皮,显示屏上的数字又慢慢恢复了正常。我问医生这是什么情况,医生说是因为早产儿的神经发育不完全,有时候睡得太舒服,身体会忘记要呼吸,从而会引起窒息的现象。我问医生这该怎么办,他告诉我目前也没有特别好的办法,只能持续观察,至少要连续五天以上没有出现这个现象才有可能出院。我们也没有其他选择,只有等。每天去NICU的第一件事就是问他昨晚有没有呼吸暂停。往往都是连续两三天得到否定的答案,让我们兴奋不已,而第四天却告诉我们昨天又犯了。于是五天又要重新归零,重新算起。

出月子的前两天,我例行去癌症中心抽血。自从骨穿做完后,到去密尔沃基看新医生之前,我被要求每隔两天去抽一次血,以免任何指标出现戏剧性变化引起危险。那天拿到验血结果时,Dr Mansky和我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的血小板第一次在没有新输入的情况下,完全凭自己的力量升到了90多。虽然离150-400的正常值还有一段距离,但相比之前的11,简直是质的飞跃!Dr Mansky很激动,Maria更是给了我一个热烈的拥抱。他们告诉我,这是一个太好的兆头了。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在连续下降到那么低的时候,在没有采取任何治疗措施的情况下,它会自己忽然上升,可Dr Mansky说他对我很有信心,现在就只等送去加州的染色体结果出来。我虽然非常兴奋,但并没有感到很意外,好像这是我早就知道的答案,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米粉弟满月的那天,是一个礼拜日,也是我大洗的日子。妈妈帮我梳洗好,换上新的衣服,我们全家跟着C阿姨第一次来到了G城的教会,再一次见到了那些天天给我送饭的叔叔阿姨们,每一个人都走上前来跟我拥抱。赞美诗响起的第一句,我就控制不住的掉下泪来。这一个月以来的点点滴滴就像幻灯片一样,一幕一幕的在我的脑海中回放。我感觉自己仿佛做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梦,很长很长,梦得很累很累,还没彻底苏醒,可已经看见了破晓的微光。

去密尔沃基的那天,对我来说是个决定命运的大日子。因为我会得知包括染色体分析在内的全部骨穿结果,然后得到医生给我的最后诊断。C阿姨后来回忆说,那天她上班一直坐立不安,担心着在密尔沃基的我们所发生的一切。而我和老公却神经大条没心没肺,好像要去春游一样,满脑子都想着到了那要带爸妈去哪吃喝玩乐。直到我们走进医院的候诊大厅,才意识到今天的宣判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

(十六)

Dr Mansky说的没错,这真是一家巨大的医院。整个医院园区大得就像一个小型的城镇。我们一开始错以为的门诊大楼,仅仅只是这个医院若干停车楼的其中一个。光是血液科的候诊大厅就有国内一家三甲医院的门诊部那么大。熙熙攘攘的全是人,恍惚间真似回到了国内一般。可悲催的是,抽血的护士很不给力,扎了我四针才扎中一个能回血的。抽完血,我和老公在墙上二三十个血液科医生的名字里找到了Dr Mansky帮我预约的医生,Dr A。很快,我们见到了他,手里拿着一大堆资料,面带笑容的走进来。我们没有太多寒暄,一上来就问他:"今天的血小板是多少?"他翻开化验报告,微笑的告诉我们130。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向他拿过化验报告来看。不仅是血小板,红细胞、白细胞、血红蛋白几乎全都趋向了正常值。他还告诉我们,染色体的分析报告也出来了,基本一切正常,没有问题。我和老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他帮我做了全身检查,问了我很多问题,又给我们分析了所有的化验报告。他告诉我们,像我这种情况,他见得很少。因为他们也是教学科研型的医院,我的病例是一个很有价值的研究对象。他会在每周一次的血液科医生会诊时,把我的案例拿出来讨论,也希望我能把以后的情况向他跟进。我和老公都表示愿意配合,与他的护士Linda交换了联系方式,连连跟他道谢。

从Dr A的办公室出来,我们飞奔向正在候诊室等待的爸妈,差点尖叫起来。我看到爸妈笑得眼角泛着泪光,他们这么多日子以来天天提在嗓子眼里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刚刚走出医院大门,我们就接到了C阿姨的电话。她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得一直不停的重复:"感谢主!感谢主!"

一周以后,我最后一次来到G城的癌症中心。那天,我终于拿到了一份完全正常的化验报告。我又见到了Dr Mansky,他和Maria上前紧紧的拥抱我,仿佛濒临垂死的战友终于得到重生的惺惺相惜。他告诉我,虽然对于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和恶化到那种地步,他至今不能给我百分百确定的答案,但可以肯定的是,现在的我没有白血病,没有MDS,没有再生障碍性贫血,没有任何恐怖的血液病了!他说唯一可能的解释,跟我一直坚信的一样,就是怀孕引起的一系列强烈的中毒反应。它严重的打击了我的五脏六腑,甚至几乎摧毁了骨髓造血系统。但竟然在没有任何治疗的情况下恢复过来了,他都表示不可思议。后来我再去妇产科医生Dr Stevens那复诊时,他对我说,他从医四十多年,我是他见过的第一个被HELLP折磨了这么久,还能自己恢复的病人。我不停的感叹,自己是何等的幸运,何等的得到上帝的眷顾。

三天以后,也就是在NICU与魔鬼殊死搏斗了近两个月之后,还没到原本预产期的米粉弟终于出院了。那天,我在微博上、微信上、电话里,收到了无数家人朋友和网友的来信,他们不约而同给米粉弟取了个非常霸气的名字:小战神。他战胜了提前两个月的早产,战胜了差点致命的脑出血,战胜了呼吸暂停症,战胜了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病魔。仅仅2斤2两的他,经历了很多连成年人都没经历过的痛苦艰难,顽强的挺了过来。出院那天,我们带着快4斤的米粉弟,在C阿姨的办公室门口,一个一个跟她紧紧拥抱告别,哭得泪眼婆娑。我们终于在冰天雪地里,踏上了回家的路。

到家的时候,已是深夜。我和老公抱着米粉弟,看着这个当时不经意匆匆离开就差点再也回不来的家。一切都是两个月前的样子,可物是人非,我已历经生死,一夜长大。我与老公执手相望,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这一场噩梦,终于醒了。

家,我们终于回来了。

(十七)

尾声:关于信仰

我决定把一年前的这一切钜细靡遗的记录下来,公开给大家看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博眼球赚粉丝,也不是为了博同情和赞许,我不拿稿费,不拍广告,就更不是为了名和利。一方面如我之前所说,是想趁自己还记得的时候,赶快记录下来,给自己和米粉弟留一份完整的回忆;另一方面,则是想与大家分享我的心路历程,希望能给大家传递哪怕一点点的正能量。

这段时间由于连载《从1120克开始》的原因,我每天都能收到很多陌生网友的私信。这当中有很大一部分人是在我的故事中,看到了信仰给我带来的不可思议的力量,所以好奇来询问我信主的经历。有的是完全没有接触过基督教的人,有的是已经受洗归主的兄弟姊妹,更多的是对福音有所接触却还不能说服自己的慕道友。很抱歉,我很难一一回复你们的问题,我的属灵生命并不长,而且这毕竟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的,于是想在这里与大家分享我的转变和重生。我不是传教士,也不想被和谐,只是想通过自己的亲身经历,与大家做一些分享见证。

两三年以前,我跟绝大多数的中国学生一样,几乎从未接触过基督教。我的家庭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有宗教信仰,如果硬要说有,那就是信仰科学。虽然我一直对有信仰的人和信仰本身这件事心存敬意,可要理解他们的所想所为,真的很难。当我在电视上看到林书豪接受采访时说他生命的目的就是要荣耀神的时候,当看到范玮琪讲述因为陈建州当时不是基督徒而不能和他结婚的时候,当在美国学校里看到那些学识渊博、走在科技前沿的教授们谈论起圣经激情澎湃的时候,我真的很难理解他们到底在干什么。而现在,我也懂得了生命的目的:不是为了"放羊赚钱娶媳妇生娃,再让娃放羊赚钱娶媳妇再生娃",而是为了荣耀神的名。我庆幸能和丈夫一同认识上帝,归属主内。我也常常在唱赞美诗的时候,深深的体会到了歌词的含义,不由自主的感动流泪。从不认识上帝,到重新找回自己的灵魂,我经历了重重考验和转变。是的,正如你们所猜测的,这一次的磨难,正是我决志信主的转折点。

第一次去教会,是在YR的带领下。那时她已经决志信主,但我却从未接触过耶稣基督。她邀请我参加每周五晚的查经小组,那是一个在小猴屯由大学里几个华人教授组织的小型查经班。他们每周五会自己凑钱在中餐馆买很多菜带来教会,邀请这些穷学生们来吃。饭后会一起唱诗,然后学习圣经里的知识。坦白说,我们当时虽然并不是为了去蹭饭,但也是动机不纯的想多结交朋友,顺便了解一下那本神秘的圣经里到底有些什么东西而参加了查经。

刚开始,我们把圣经当成一本文学巨著在学习。后来才知道,那上面记载的并非碎碎念的经文,也并非想象力丰富的神话故事,而是千百年来经过无数科学家、史学家和考古学家一次次考证过的"历史记载"。而且那么多像牛顿、爱因斯坦、爱迪生这类鼎鼎大名的科学家都是基督徒。他们中间有很多并没有家庭宗教信仰的背景,而是在科学领域获得巨大成就、在对宇宙奥妙的探索登峰造极之后,才发现世间万物唯有那个无所不能的上帝才能如此操控掌握,从而信主。单说牛顿一人,他一生发表的作品中只有10%几属于科学领域,其他80%全是神学论著。诺贝尔奖得主里,更有超过93%的获奖者都是基督徒。这些让我深为震撼,也更加疑惑我曾深信不移的科学到底与上帝有什么关系。

慢慢的,我发现圣经里的很多道理能让我大彻大悟。这道理不是《心灵鸡汤》或者《名人名言三百句》中的存在,而是仿佛囊括宇宙万物的规律,能解释所有人事物的真理。并且我发现周围凡是信主的人,待人接物都格外友善无私,他们自身的精神面貌也很好。于是我常常跟自己玩一个游戏,一旦接触到一个我认为很好的人,就打听他到底是不是基督徒。果然,八九不离十。当时,我深感信仰耶稣基督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但我对自己的信仰十万分的谨慎,说服不了自己就这样草率的相信。我一直在等神给我一个信号,让我能无怨无悔的相信他。

然后,这个信号就这样血淋淋的砸在了我的面前。这信号使我的肉体痛苦难当,却让我的心灵却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洁净和震撼。他的安排是那么的环环相扣、滴水不漏。任何一个节点的遗漏,都可能让事情转向完全相反的方向。若是那天我没有去产检,说不定癫痫发作晕倒在家,一尸两命,几天都没人知道。若是我没带电话和证件,孩子生完都没人能联系上我老公。若不是那几天医生说的那些我恐怕连翻译成中文都不明白的医学单词,我却无比神奇的一听就懂,我就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若是我没发微博,爬爬不会知道我的情况,也没有之后C阿姨这个救命恩人的出现。若是C阿姨不曾出现,我们在G城的日日夜夜将无比黑暗绝望。若是我没有在美国这个医学先进的地方,说不定最后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若是没有神派到我身边的那么多天使来帮助我,我早已深陷泥淖。若是没有我的信仰,没有神给我乐观和坚强,我的内心早已崩溃成废墟。若是没有他在最后关头救我于病魔之掌,让我起死回生,如今的我已不知身在何处。太多的如果,太多的巧合,没有理由解释,只能相信是他在安排着这一切,又在引领着我走出这一切。他给我最糟的苦难,最坏的处境,又给我最大的信心,派我最好的天使,许我平安美满的结局,让我终于看到了他的存在,也坚定了自己的内心。他的无所不能,让我亲身见证,比起很多想追随他却迟迟得不到回应的灵魂来说,我实在是上帝的宠儿。

有一天中午XQ阿姨来医院给我送饭,简简单单跟我分析了几句圣经里的话语。她走后,我瞬间感觉茅塞顿开,仿佛从小到大所有解释不了的疑问都在一刹那有了答案。毫不夸张的形容,那感觉就像练武之人被突然间打通了任督二脉,浑身上下通通透透,头脑思路无比清晰。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感觉,玄之又玄,若不是亲身经历,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被洗了脑在胡编乱造。当时的我还不懂,后来听C阿姨讲述自己的经历时我才意识到,原来那就是所谓"圣灵降临"的感觉。YR来照顾我的第一天,她带领我做晚餐时的祷告,那是我第一次无比虔诚的把自己完全交托给上帝。那场祷告,我全程无法自持的泪流满面,感觉上帝就坐在我的身边,听我一字一句的向他祈求诉说。之后的每一天,我都跟上帝汇报交流,每天的祷告里必有的一句话就是:"我不知道你还会给我怎样的艰难,但我深深相信,你给我的一切都是有目的,都会是最好的安排,只是我太渺小太软弱,现在还看不到而已。"每天的祷告,让我即使在最艰难的低谷时,也一直充满了希望。很多朋友看到我的故事都给我留言,夸我太乐观太坚强太勇敢。我无法自居,因为我深深的懂得,这一切你们所夸我的品格,全都来自于上帝的恩赐。我没有资本得意,也没有资本炫耀。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的感恩,不停的赞美他!

从G城回小猴屯的前一晚,我们去XQ阿姨家与大家道别,她送了我一本金色的圣经。回到C阿姨家后,我把繁忙中的她悄悄的叫了出来,想让她带我做决志祷告。她和W叔叔给我读了很多圣经的段落,给我讲了作为一个基督徒所要承担的责任和能得到的救赎。C阿姨和W叔叔紧紧的拉着我的手,我们低着头,怀着无比崇敬和羞愧的心做了长长的决志祷告。C阿姨和W叔叔激动得泣不成声,泪水湿透了摆在他们面前的圣经。那一天,我开始了全新的生命,完完全全活在了有主同在的世界里,内心无比喜乐。即使偶有迷失,最终也能归于安定,从此再没有任何挫折苦痛能把我击垮。

感谢上帝!赞美上帝!一切荣耀归于主名!Am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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